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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流年易逝情難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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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宮】

誓言是什麽?

是承諾,也是枷鎖。

我在桃源境向風阡許下為他所用、無所不往的誓言,從此就好似自願帶上了他給的枷鎖,愈掙愈緊,無法逃避,無以解脫。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那一日告別了哥哥和族人,風阡帶著我離開了桃源境,回到了檀宮。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半天橙紅的光色籠罩著檀宮巨大的建築,有一種怪異的華美和震撼。而那些參天大樹,則在夕陽之下投落搖曳的影子。

我跟在風阡身後,尚未走進檀宮,卻聽見了前方傳來了幾個聲音的呼喚:“主人!”

那些聲音清亮柔美,宛如仙音。

我冷不丁一驚,好奇地探頭看去,居然看見一眾衣袂飄飄的仙娥正立在那檀宮之前,她們看見風阡走來,盡皆惶恐而恭敬地躬身行禮,口中喊著:“主人。”

我張大了嘴看著她們,而她們更是驚訝地回望著我。

這些仙娥女子,放在人間皆是傾國傾城之色,若是被中原那幾個諸侯霸主看見了,恐怕都會成為褒姒妹喜那樣的禍國紅顏。但如今她們衣著單薄,屏息而恭敬地立在這檀宮之前,形同侍從婢子。

立在她們之首的是一名身穿鵝黃色天衣的極美天女,她衣著最為華貴,風華氣度也最是卓爾不凡,然而她盯視著我,面上的愕然和惱火之色毫無掩飾。

我避開她的視線,悄聲問風阡道:“這些……都是你的女人嗎?”

風阡看了我一眼:“一個都不是。”

我嘀咕道:“那為何她們會在這裏?”

“只不過是侍婢罷了。”

風阡沒有再說話,只繼續向前走去。我只好加快腳步跟上他。我盡量不去註意那些仙娥向我投來的各色眼神,目不斜視地跟著風阡從她們面前走過,穿過長長的廊橋,一路走進了檀宮的主殿。

我的腳剛剛踏進主殿,大門便在我們身後關上了。

我微仰起頭,一時間恍惚失了神。

夕陽從穹頂的天窗照進殿內,映在殿內的陳設上一片淺淺紅光,琉璃柱,檀木案,高達數丈的穹頂,空曠之極的殿堂,華光流轉,一切都是那樣美輪美奐,我恍惚覺得自己不是進入了一處宮殿,而是一個極不真實的幻境,而我則如同一個渺小的凡人,第一次踏入了一個仙神的起居之地。

哦,不對,這是事實,並非比喻。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嗎?”我問道。

風阡頷首:“不錯。”

我回首望向大門:“那她們呢?你說她們是侍婢,那為何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除了你和白其,任何人都不可踏足正殿之內。”風阡淡淡道。

“那侍女是做什麽用的?”

風阡看了我一眼,道:“我不需人服侍。不過若你實在對此感興趣,可以替她們來試一試。”

我噎了半天,只好丟開了這個尷尬的話題。

後來我才知道,檀宮之中的侍女,有天帝送來的仙婢,有慕名而來的神女,但她們長居殿外,幾乎只是個擺設,幾百年見不到風阡是常事。但她們皆是天界之人,而我,是檀宮裏唯一的凡人。

再後來漫長的歲月裏,除了一個例外以外,我與她們幾乎全無交集。不過,我既然不能稱呼風阡本名,又不好再叫他鶴神,便效仿那些仙娥,喚風阡為“主人”。

再再後來,檀宮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朝起夕沈,晨曦和暮霭在時光裏交疊變換,宛如流逝的歲月長河上歷久不變的波瀾。

就這樣,一百年過去了。

一百個春秋更疊,一百個冬天融雪。一百年,在塵世人的眼中已是一生之久,而在檀宮這裏,卻無異於白駒過隙。擁有了檀體的我已如仙神一般長生不老,一百年以後,我看上去仍然是十六歲時的那個蘭寐。

檀宮共有十二株檀木,並稱十二靈檀。它們與凡間的檀樹不同,而是十二株神仙之木,交錯地佇立在檀宮的各個地方,宛如擎天的巨傘,傘骨是虬結的樹枝,而那不停在飄零而下的花葉,則像是傘檐下悠悠而落的雪。十二株靈檀不受四季影響,無論春花秋月,夏蟬冬雪,永遠在檀宮的每一個角落溶溶地灑下淡紅淺綠的花葉。我曾問風阡,這十二株靈檀有何用處?他說,凡間的花木有何用處,這些靈檀就有何用處。

我無言以對。

我住在檀宮主殿的偏殿,同風阡所居的主殿僅有一墻之隔。我日覆一日地在卯時起身,前去主殿受教修煉,以備完成他要交予我去做的那件事情。

風阡是一名嚴師。而這一百年裏,風阡從未曾告訴我需要我做的究竟是件什麽事,但他一直在督促我習法術,習天書,萬不可有半點偷懶,否則他定然會降下嚴厲的懲罰。

所謂法術,金木水火土,五行法術乃是基本,與我在人間時修習的術書大同小異,尚且不提,而所謂天書,則是一卷數十丈潔白如雪的錦帛,記載著說不盡的神界歷史,看不完的神仙故事,數不清的仙境風俗和景貌……好似一部神界的百科全書。我以前從不知道,神仙的世界發生過那麽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有那麽多詭譎幽美的奇境,這些對於我一個從前只知道盤古開天,女媧造人這些簡單故事的凡人而言,著實是眼花繚亂,大開眼界。

每年三月的月末,風阡都會考校我的天書記憶及法術進境。然而對我這個天資平平的凡人而言,無論是學法術還是背書,都是莫大的痛苦。就如十六歲的我最怕父親的考校一樣,此時一百一十六歲的我仍是那般沒出息,最怕的還是風阡的考校。

這一年的三月廿九,又到了考試的時候。正值晨曉時分,朝日初升,在距離主殿最近的一株檀木之下,日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投下來,隨風顫動,斑駁陸離。

“您問深目國萬年前敗於誰之手?”我重覆著風阡的問題,擡頭望著檀木枝頭落下的紛紛落花,努力回想著天書上的記載,“是……不鹹國?呃……不對,是犬戎?賴丘?……”

我模糊記得天書上有記載萬年前北方大荒十國之亂的故事,便將所能記得的神國名號全背了一遍,但顯而易見,全是錯的。

風阡不答。

他身穿一襲月白長袍立在檀木之下,墨色長發在晨曦裏熠熠生輝。在他的身後,白其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斜視著我,微哂一聲。

“哦,不對嗎?那……定然就是黑齒國了!”

說完,我小心地看向風阡,看他藍色的雙眸似笑非笑,在曉光裏宛如晨星。

百年來日日同風阡相對,我已對他這非人的容顏有了不少抵抗力,就好比現在,我已經可以安穩地同他那雙如藍火一般的眸子對視而不會心驚肉跳了。不過這樣也有壞處,只因每次對視之後,風阡都會對我微微一笑,用平靜的語氣說出對我的懲罰。

“天書第三百二十卷,大荒北經,再抄寫三百遍。”

“……”

接下來是法術考試。

在我初次於檀宮醒來的石臺之處,有四株檀木圍成一片半裏見方的空谷,腳下是薄薄的落花成冢。我剛剛走到空谷之中,尚未轉身,已聽得白其一聲長唳,巨大的翅膀扇動,向我擊來。

旋風將我的頭發和衣衫卷得一片紛亂,我迅速念出木障訣,使得地上無數花葉如浪花般澎湃而上,聚於空中,在我面前形成一幕屏障,然而這屏障難不倒白其,它尾羽橫掃,結界已四散破裂,花葉如同雨點打落在我身上,我被逼得後退數步,踩在了一根樹枝上,差點跌了一跤。

白其緊跟著攻了上來,我只得用金氣鑄成無形之刃,凝神抵擋著它的攻擊。然而近戰於我而言更是弱項,漸漸地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往常的法術考試之中,白其並不會如此窮追猛打,我不禁猜測今日大概是我來到檀宮一百周年,所以白其是準備給我送一份掛彩的大禮不成?我望了望遠方在檀木下風阡立著的身影,知道這次考校頗為困難,不易通過,只能腦筋急轉,想著辦法。

白其又是一翅膀掃來,眼見就要把我橫掃在地上,我靈機一動,默念咒訣,再次揚起漫天花葉聚於空中,故伎重施,讓它們向著白其飛馳而去。

白其自然是不怕那些花葉,它只輕輕一撥,便穿過那花葉向我疾沖而來。而我瞅準時機,最後一刻,那些花葉突然化為漫天水珠,如同天降大雨整個向白其潑了過去。

在檀宮這些日子,我得知了不少白其的事情,比如它身為靈鶴,出身上古洪荒,靈力極強,卻有個很有趣的弱點,那便是怕水。

果然,當那些檀花化成的水滴襲來,白其立即驚叫一聲,張開翅膀,瘋狂扇動,企圖從這漫天大雨中逃脫。然而水珠粘在它的羽毛之上,並不能輕易被甩去,白其大叫一聲,只得收攏翅膀,急速後退,最終退到了數丈之外,哀鳴不止。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而此刻那些水珠從它的羽毛上滑落,落在地上,又重新變成了花葉的樣子。

白其這才發現是被我耍了,翅膀一僵,只得飄然落地,立在風阡腳下,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沖它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隨即我想起自己還在考試之中,不由得擔心地向風阡看去,不知道自己用障眼術耍了個小把戲,算不算通過了考驗。

風阡佇立在一株靈檀之下,月白長衣在風中飄動,藍色的眸子裏似有微微的笑意。他良久方道:“雖然仍是未有較大進步,不過應變之力好了許多,就免了你此次的處罰。”

“是,多謝主人。”我松了口氣,拭了拭汗。

這算是我五年來表現最好的一次考試,得寸進尺乃是人之常情,我既然免了處罰,便已經在幻想獎賞了。我見風阡此刻心情不錯,便乘機說出了近些日子一直縈繞在心頭的請求:“主人,我已有五年未曾見過兄長和族人,心中十分思念……主人可否恩準一日,讓我前去探望他們?”我試探著問風阡。

然而風阡看了我一眼,眼中的笑意減了幾分。

我心中一突,心跳停了一拍。

“心有雜騖,難怪進境如此之慢。”風阡聲音微冷。

我低頭不言。

風阡已轉過身,向著西方離去,清風中他只留下一句話:“去吧。日落之前,務必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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